一、原生家庭

我的奶奶姓王,1932年生于宝丰县肖旗乡土桥铺村。在那个动荡的年代,大部分人的名字都是简简单单,没有什么含义。同样,大部分人也都没有生日,毕竟温饱都是问题,又有谁有时间去记着过生日呢。奶奶身份证上登记的是阳历3月15日,听伯伯说那是奶奶去办身份证的时候,没有生日,于是就直接取登记当天作为了自己的生日。奶奶走后,伯伯觉得九月初九日子不错,于是就说把九月初九定为奶奶的生日。

奶奶有1个兄弟,两个妹妹。奶奶的弟弟,也就是我的舅爷,我并没有什么印象,隐隐约约只记得小时候曾去过土桥铺村赶会(河南平顶山地区的一种集会),仅仅知道在这里有亲戚。老二妹妹在饥荒年代随家人外出逃荒的过程中被过继给一家大户,多年以后家人也去找过,但是由于年代久远以及当时通信、交通等各方面的限制,最后也未能找到。老三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刚好比我的奶奶小十二岁,听姑姑们讲,小时候也是准备被家里人放在枕头下捂死的,但是最后也没下得去手,于是就留下了我的姨奶。

在现今这个年代,听起来似乎很荒谬,但是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中国。那代人吃的苦,是我们难以想象的。

2020年,奶奶还比较清楚,白天的时候还经常在门口坐一坐。姨奶曾来看过我奶奶——「2020」上集。应该就是次年,姨奶因病逝去,两个姐妹算是还见上了最后一面。

那个年代的生活,我们很难去体会。以前奶奶还不糊涂的时候,我也问过奶奶,想听她给我讲讲以前的故事,但是每次问起来奶奶都是略显惆怅,避而不谈。

对于奶奶原生家庭的了解,我也都是听伯伯和姑姑们闲聊说起的,也就这么多了。

二、父辈记忆

家里长辈们关于奶奶的描述都是出奇的一致,奶奶年轻时候是一个寡言的人,不喜欢与别人说闲话,一辈子也从来没有与邻居闹过矛盾、吵过架。

非农忙时节,村儿里的人们吃完饭都喜欢出去聚在一起闲聊,但是我奶奶很少出去,她不喜欢凑热闹。

奶奶是一个很勤快的人,忙活了一辈子。小时候每到农忙季节,反而是奶奶最开心的时候,因为只有这个时候,奶奶手上才有干不完的活儿。

那个年代家里特别穷,奶奶这辈子最大的成就,就是养了四个儿子和两个闺女——也就是我的三个伯伯、我爸还有我的两个姑姑,如今伯伯也当了爷爷、姑姑也当了奶奶。

我的奶奶和爷爷在那个年代里,把六个子女拉扯成人,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。没有奶奶,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人。

奶奶一辈子,也只就干了这一件事。

伯伯跟我说过一件令我记忆深刻的事,就是在那个年代里,每天家里吃面条,只能给爷爷和大伯夹一筷子多的面条,因为他们两个是家里的劳动力,剩下的大家都只能喝稀一点的,每顿饭都是将就吃的,伯伯们和我爸爸说,那时候感觉每天都是饥肠辘辘的——家里实在是没有吃的。

三、我的记忆

儿时

我爸爸是家里最小的,我家住的地方也是我爷爷和奶奶的老宅。两个姑姑出嫁,三个伯伯成家后都分家出去自立门户,奶奶就一直跟我爸住在老宅里。老一代人对老宅感情特别重,年纪大了以后都是哪里也不想去,每天只呆在家里。

也正因如此,我从小都和奶奶在一个院子里长大,从小也就和奶奶比较亲。小时候妈妈去广州打工,爸爸每天出去工作,奶奶经常带我。二十多年了,已经习惯了奶奶住在门口的房间里,每次回家都会进来看见奶奶,现在,还是不习惯奶奶的离开。

读高中开始,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奶奶房间的门,叫一声奶奶。

非典那一年,我妈妈好像还在外地打工,爸爸在家工作。我记得有一天想吃泡泡糖,奶奶带我去买,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。

小时候那时候没啥零食吃的,记得初夏时节,小麦穗子刚刚饱满的时候,奶奶会去地里面剪一些麦穗回来,然后烧给我吃。要用做过饭后的炭火余温,把麦穗放进去一段时间,然后拿出来放在簸箕里面去掉尘土及烟灰,最后奶奶会用手搓掉小麦的外壳,然后给我,我一口吃掉。奶奶的这个灶台,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就是百宝箱,不仅可以让我光明正大地体验“玩儿火”的乐趣,还可以给我制作很多很多好吃的——烧红薯、烧馍、烧苹果……。

记得每次帮奶奶烧火做饭的时候,我要么就是柴火添的少,火不够旺,要么就是添的柴太多,把火都快要压灭了。而奶奶则是一个烧火的好手儿,总会让已经被我弄得奄奄一息的火重新燃烧起来。多年以后我学了物理才知道——木柴燃烧需要氧气的介入,而让其烧起来的根本条件就是使其与空气充分接触。奶奶虽说不出来,但是她肯定也是懂这个原理的。

我的烧火技能,可是手把手得到了奶奶的真传。

这个东西好像是叫灶台,从我记事开始,奶奶就是用它生火做饭。奶奶会在上面用麦秸秆拌黄泥做出一个圆形的小土墙,让锅可以刚好放上去。

家里有彩电之后,奶奶没事的时候爸爸还经常把奶奶喊进主房里面,给奶奶找个戏曲节目看,每当这个时候,与其说奶奶是来看电视,不如说奶奶是在享受和儿子、孙子都在一起时的那种惬意。

还有一件印象比较深的事情就是,姑姑们每次回来看奶奶都会带很多好吃的,但是奶奶基本上自己都不怎么吃,都会留给我,每次我去她房间,都会给我一点好吃的。我长这么大,从来没有听奶奶说她喜欢吃什么,她从来都没有向她的子女要过任何东西。

现在的农村基本都没有农活儿需要打理了,小时候记得每年奶奶最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农忙时节,因为只有在这段时间里,奶奶可以让自己每天重新忙起来。操劳了一辈子,天天悠闲着反而不太习惯。

后来长大一点,读了小学,会花钱了,奶奶经常会给我一毛两毛的,现在觉得可能这个钱能买到啥,但是在我小时候来说,一毛钱买一根辣条或者一个冰疙瘩就可以开心一天了。

读小学五六年级了都,有次奶奶还给了我两毛钱——绿色的纸币(估计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)让我花,当时应该是两毛钱都不够我“消费”的了,然后我就把这个两毛钱存了下来,一直保存到了现在。

给我钱的这个习惯,奶奶一直坚持到我读大学,都会问我要钱不要(但是我读初中开始就没有花过奶奶的钱了)。一直到开始去外地读大学,每次看完奶奶要走的时候,奶奶都会从一个皱巴巴的手绢里面掏出来一叠卷得整整齐齐的零钱,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整张一百的,但是奶奶还是会捡出来几张面值最大的给我。后来奶奶发现每次给我都不要,还有了“新招儿”——让我去给她买东西,然后买东西剩下的钱给我,让我花。甚至有时候还会让我买些饼干啥的,不是她自己想吃了,而是她想买来给我吃。

奶奶话不多,但是却也会想尽办法竭尽所能地对我好。

高中

高中的时候每周都会有三个小时的放风时间,相比很多同学会把这个三个小时放在网吧尽情挥洒,我则是骑上我的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家,一个来回要花费一个小时多的时间,也就是我在家只能待不到个小时。

那个时候,如果爸妈都不在家,奶奶就会给我做饭吃。奶奶做的饭都很简单,没什么花样,但是我还是挺乐意吃的。姑姑们回家经常会给奶奶带一些蜜枣,让奶奶做稀饭的时候放进去煮一煮更好喝一点,但是奶奶平时都不舍得吃,留到给我做饭的时候才舍得放进去。

应该是初三到高一的有一段时间,我还在姑姑家抓了几只兔子养着玩儿,平时我上学去了,都是奶奶在帮我喂。春天的时候,奶奶还会带我去地里挑一些小草,拔回来喂兔子——奶奶挑的草兔子总是很喜欢吃,奶奶对于农业相关的知识是十分丰富的。

左边红色的叫做提兜儿,以前没有塑料袋之类的东西,走门串户拿点东西都是带着提兜儿,功能就类似于今天的手提袋。右边的这个我也不知道叫啥。

小时候,奶奶每隔一段时间经常还会去姑姑家住几天。二姑家在县城,比较近一点,所以经常去的是二姑家。奶奶不喜欢坐车,总是自己走着去走着回来,每次去的时间都是十天半个月的。后来有点糊涂后,就很少再去了,人一旦老了之后,哪里都不愿意去,只想在自己的家里。但是我读高中应该是高二的那一年还去过一次,因为我记得有次放风回家,刚好爸爸也在家,就带着我去了姑姑家看了奶奶,然后才送我去的学校。从我家到姑姑家也有7公里多的路程,奶奶那个时候总是步行回家——奶奶总是这么倔强,似乎总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。

不仅仅总是步行,奶奶生活里,唯一用电的地方就是一个时钟、一个手电筒、一个灯泡。时钟的电池可能半年多才换一次;手电筒也是能不用就不用,除非黑到啥也看不到;灯泡就更不要说了,能摸黑完成的事儿绝不开灯。除了这些,奶奶在生活上也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喜欢吃什么,或者自己觉得什么东西好吃然后去买。节省了一辈子,甚至一辈子也没怎么吃过药,没有给子女带来任何经济上的负担——奶奶一辈子都不喜欢麻烦别人,一辈子都是节省。

大学

读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挺长的,那个时候奶奶自己一个人住在离我家不远的西边,我经常有事没事就去看看奶奶,晚上吃完晚饭就带着妹妹一起去,那个时候我晚上到了奶奶那里然后顺着马路跑上几公里,奶奶则和妹妹慢悠悠地走上一会儿。那个时候我家的狗子还在,晚上还会带上狗子一起。狗子每次去奶奶都会喂他一些好吃的,久而久之,狗子隔三岔五就会到我奶奶那里去转一圈,给点好吃的吃完就自己回来了。

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奶奶、爸爸和妹妹都在大门处乘凉,大夏天我顶着高温骑着电瓶车去镇上拿到了录取通知书,回家拆开给爸爸看了看。奶奶虽然看不懂,但是看到我和爸爸很开心,她应该也特别开心。但是奶奶表现得还是十分淡定,翘一个二郎腿,摇着她的蒲扇,看着大门前。

当我告诉奶奶我要去安徽读书的时候,奶奶满脸愁容,她不喜欢我去那么远。而且她告诉我安徽很穷,我很惊讶:奶奶一个连村儿都没怎么出过的人,怎么还知道安徽很穷。后来奶奶告诉我在她们那个年代里,安徽经常发洪水,我们这边经常过来安徽的逃荒人,安徽人都比较聪明,会做一点小生意,以前家里都有那种铝制的锅,锅底如果坏了是可以更换的,很多过来逃荒的安徽人都会这一门手艺。

那一年奶奶还在西边她的房子旁边种了一片花生,我总是隔三岔五去给奶奶打水浇花生——每次去奶奶那里,我也都会给奶奶的水桶里打满水再走。因为那一年开学比较晚,开学前我还和奶奶一起把地里的花生收了,不过那一年收成却不好,奶奶告诉我说是我浇水浇得太勤了,导致花生只长叶子和茎,而地下面的花生都很小。

好想再给奶奶收一次花生。

后来读了大学,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奶奶,每次过完假期要走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去看看奶奶。

爷爷在世的时候,总觉得家里的镰刀割草不够快,于是专门买来这把镰刀给牛割草用,后来爷爷去世后,奶奶一直保管着这把镰刀,而且不让别人用。奶奶,以后就让我替你保管吧~

四、喜好

我从来没有听奶奶说过她喜欢吃什么或者讨厌吃什么,这或许是那个年代经历过大饥荒的人们养成的习惯吧。

在我的记忆里,奶奶从不吃肉,很少吃盐和油,买一袋盐可以吃好几年。

有次我记得应该是姑姑回来给奶奶买了一大桶花生油,奶奶不知道是啥放在柜子里了好久。有一天我去她房间,她把那桶油抱出来说让我打开来喝——她以为那是一瓶喝的饮料。

对,想起来了,奶奶喜欢吃面条和炕的馍。

奶奶一直都是生火做饭,炕馍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碳灰,所以奶奶炕出来的馍经常都是黑乎乎的。就是这样的馍,奶奶做出来之后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,我们也都不嫌脏,都是拿着就吃。奶奶最后的几年虽然已经开始糊涂,但是脑子清楚的时候还是会炕馍给自己吃,如果我和爸爸、伯伯们在,第一个熟了都还是会给我们,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能吃上奶奶炕的馍,真的很幸福。

如今,我再也吃不到奶奶炕的馍了。

奶奶冬天最喜欢的活动就是烤火,我从高中开始,每次放寒假过年的时候,不管奶奶是在我们家住还是在西边住,我晚上都会去找奶奶烤火。奶奶年纪大了,对这个时代的东西都不了解,而且奶奶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寡言的人,因此大部分时候,我俩就安安静静坐着,看着火苗来回上下窜动。

就这样安静地,也觉得挺好。

这个柜子是我家历史最长的物件了,听父辈们讲,我的姥姥以前家里是大户人家,在她出嫁的时候这个柜子是作为嫁妆带过来的,后来爷爷结婚的时候分家,分给了我奶奶,我奶奶又用了一辈子,也算是有百年的历史了。

五、完

读大学开始,每年回家的机会也就只有寒假和暑假,所以每次放假我从来没有在外面打工赚钱什么的,都是第一时间回到家看看奶奶。

20年因为疫情的原因,在家待了大半年,记得有一次天气很好,奶奶坐在门口的石板凳上晒太阳,我拿了个小橘子剥了给她吃,她说她不吃,给我吃,我说我吃腻了你吃吧,这她才接住了,她说还挺好吃,我就又飞奔进屋里又给拿了一个剥开给她吃,她又吃了。

21年中间有段时间妈妈说奶奶身体不好,我也就抓紧时间回家看了看奶奶——2022寒假过年记录。那次回来还给奶奶带了黄山的特产——黄山烧饼,回来的时候奶奶还不糊涂,吃了一两个。

虽然已经尽自己最大力量在奶奶最后的时光里陪伴了她,但是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太少。

这几年因为疫情以及读研,回家的次数显著减少,一年未进家门,最担心的还是奶奶。所以疫情放开,学校开始陆续安排放假工作的时候,我都是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尽快回家。

回家自我隔离三天后的第一个早晨,起床我没有刷牙洗脸就先去奶奶房间看了奶奶。奶奶躺在床上看到我之后愣了好一会儿,我喊了她一声,她努力张嘴和我说话,但是那个时候声音已经十分沙哑,说第一遍我没有听清,第二遍我努力听了下,问我吃饭没有,我说我刚起来,还没有,然后奶奶又看了我一会儿,就把头转过去了。

和我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,最后的两天里奶奶没有吃下一口饭,没有说一句话。

现在让我想想,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就是一直在等我去看她一眼。

最后的两天夜里,我们都一直陪在奶奶身边,白天姐姐们能回来的也都回来看了奶奶。第二天晚上奶奶走的时候,我和大伯、二伯都在奶奶房间里,大伯母和二姑坐在奶奶床边,一口一口给奶奶喂茶。

奶奶走了好几天了,但是在写这篇博客的时候还是一直忍不住掉眼泪。虽然这几年一直都有心里准备,但是真当发生了,还是接受不了。

回想起童年时代、中学时代、大学时代关于家和奶奶的记忆,忍不住鼻子一酸。

这个家里,到处都是奶奶的身影。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回家,进来大门就可以看到奶奶。以后,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奶奶了。

对于他人来说,我的奶奶的存在可能没有任何意义,但是对于我的家庭来说,奶奶哺育了子子孙孙,四个儿子两个闺女早已成家立业,甚至孙辈的大部分都已经成家立业。没有奶奶,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的人。

奶奶,我已经长大了,我会照顾好自己,照顾好这个家的,你放心走吧,想家了记得托梦告诉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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